有一种爱情缺少天空的斑斓潋滟，多的是泥土的纯朴厚实，有一种爱情厚重如脚下亘古不变的土地，这种爱情和我爸我妈有关。
六十年代的爱情如灰色的天空，缺少灿烂的表情。
我爸我妈那一辈人的爱情多经过父母之命、媒妁之言，在世代相传的那种奇怪的逻辑中演绎循环，既不多姿多彩，更不轰轰烈烈，这不是他们的宿命，而是一种十分稳定的传承。他们很难完整地突破，只能沿着即定的轨道前行。我知道，这种爱情无法言传，要用一辈子的时间去体验。如一碗漂着草沫的白开水，必须一点点吹着喝下去，丝毫不能急燥，但很清爽可口。
原来家里穷，成分也不好，爷爷解放前，被抓丁到台湾，一去就杳无音讯。当时父亲才6岁，奶奶一个人将父亲拉扯大。家里条件不行，对象不好找，没有人愿跟，奶奶托了好多人，才成了这门亲。家里的全部家什，最值钱的大约有一个色彩通红的大板柜，还有一个穿衣镜，两边有对联。小的时候，我经常躺在被窝里瞅那行漆黑的字，久了变得不太清晰，晃动起来，变成一团黑色的影子，一点点沉积在我的内心里。
母亲在一个寒冷的清晨，坐着一驾破旧的马车来到这个小村子里。母亲在家里排行老大，老大意味着不能上学，所以始终不识字，奶奶相反倒能识些字。母亲一直不会骑自行车，有时候回娘家，就用步量，有十多里的路，中间隔着一条河，一条小路被岁月压得弯弯曲曲，蜿蜒起伏。
婆媳关系不好处，大体上如此，我们家也不例外。奶奶爱唠叨，唠叨起来没完没了，父亲讷于言，不知说什么好，夹在中间很受委曲，大部分时间保持沉默。有一回吃饭，奶奶和母亲不知为什么吵得急了，父亲实在看不下去了，吼了一声，把饭碗摔到地上，碎成几块，我吓了一跳。母亲将那几只碎片拿在手里，开始小声的啜泣，不知道是伤心还是心疼那只碗。父亲大约也很后悔，呆了半天没有说话。后来奶奶走了，母亲很伤心，一种难以言状的感情一下子铺天盖地般地倾泻下来，曾经对我说，“没人唠叨倒不习惯了，好几回做梦还梦到你奶奶。”
冬天到了，暗沉寒冷的天气多了，地里的活也少了。农闲的时候，母亲在家里纺线，父亲到外面卖虾皮，一去多少天不回来，回来后给孩子捎点钢笔、纸张一类的，好象从来也没给母亲捎过什么东西。日子里有柴米油盐相伴，算不上浪漫。平淡的日子在纺车的吱哑声中缓缓移动，非常从容，一点波澜也不会有。
秋日的天空蓝蓝的，异常高远，和一池秋水没有什么区别，唯一不同的是水有了颜色。
假如结婚也算爱情生活开始的话，其实四十多年前爱情早已悄悄地进入我爸我妈的生活，但他们还丝毫意识不到，他们始终相依相伴，持久稳定地支撑这个家庭，从来没有想到过放弃。
谈到我爸我妈爱情故事，我曾经绞尽脑汁地想，他们在一起谈论最多的是柴米油盐，关于爱情的话题几乎没有，后来终于想起小时候意外之中听到过一回父母之间关于爱情的对话，如果这也算爱情故事的话。
农村的土炕宽敞平坦，充满温馨气息。那时我刚刚上学，已经到了领悟一些语言的年纪。那天晚上，村里要放一部爱情影片，什么名字已经记不清了，只记得那一天全村的人大约都出动了，太阳还在西山徘徊，场院的位子已经占满了。那时村子里的娱乐活动少得可怜，放场电影就如过年一样热闹。第二天早上，我还睡着，但好象被什么惊醒了，迷糊之中听到父母的谈话，那声音来自父亲，“你爱我吗”，母亲当时说了什么，我记不得了，这种电影上的声音竟然来自父亲，让我很是吃惊。我躲在被窝里一声不吭，我知道，如里我出声，会让他们难为情。这是唯一的一次，也许是最后的一次，听到父母关于爱情的故事。
父亲变老了，有一年突然患上了肺结核，子女虽多，也不能天天守着，母亲身上的担子一下子重多了。父亲要有单独的碗筷，执意要自己住一间屋，母亲始终坚定地我父亲住在一起，给他以最大的支持，这一点谁也不能代替。
父母一起生活了四十多年，年轻时他们吵过，也红过脸，但一直相濡以沫的过日子，年纪大了，就更谁也离不开谁了。有一句歌词，大意是，最幸福的日子，就是和你一起慢慢变老，歌词十分浪漫，但真正不断演绎的还是这些草根爱情。爸妈一直并肩走着，渐渐融入无垠的辽阔之中，以前是这样，以后也是这样。
当爱情来敲门，我们至少应该能够听到回声。我不知道，四十多年里，我爸我妈是否感到幸福。我想，年轻一代大约永远不会懂得父辈们心中的爱情是什么样子，如果知道了，结果可能会不一样了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