久违了的大雪。
大片大片的雪纷纷扬扬地洒下，坠落在已然没过了小腿的雪地上，悄无声息，无形间已将大地上的一切毫不留情地吞没。
两行一深一浅的脚印分明地向前延伸，脚印的尽头是一个佝偻的背影。呼啸而过的寒风刮开了他衣衫的缺口，露出脊背上交错的一道道冻疮，宛如一条条刺眼的刀疤，让人几乎辨认不出血肉。那人除了这一件没有袖子、袒露着后背的破衣烂衫之外，浑身上下再也没有一件多余的东西。赤着的双足踩着雪，发出强有力的“咯吱咯吱”的声响，成了这冰天雪地里唯一的音乐。

暮色渐渐降临。灰蒙蒙的天空中，鹅毛般的雪片还在慷慨地飘落。
“怎么还不来？”青年望着跳动的火苗，暗自叹了口气。冷风从破庙的门缝中袭来，还是令他感到一阵刺骨的凉意，不禁将裹在貂裘中的身子缩紧。
“咯吱咯吱……”
“终于来了！”青年霍地站起身，目不转睛地盯着那扇破旧不堪的门。
一个衣衫褴褛的乞丐蹩了进来，跛了一条腿，佝偻着背，埋着头，乌七八糟的长发遮住了脸，青年只依稀可辨认出他的年纪——也不过四十多岁吧。那乞丐听到庙内有人，也不吃惊，抬起头，冲着他痴痴地笑，干裂的嘴唇张开，喷出一股恶臭，露出两排黑漆漆的牙齿。
青年皱了皱眉，捂住了口鼻，不过看到他的面容，总算长舒了一口气：他果然如人所说，又盲又傻。难怪这里许多人都愿意把心中的秘密说给这个乞丐听，不管是姑娘有了意中人，还是老人受了儿媳妇的气，或是孩子偷了隔壁家的鸡不敢承认……
乞丐听到火堆中“哔哔剥剥”的声响，脸上现出孩子般的笑容，缓缓靠到火边坐下，仍是一副傻呆呆的神情，黑白分明的眼球一动也不动。
青年道：“你喜欢听人家讲故事，是不是？”
乞丐的呆滞的眼睛似乎骤然有了光彩，口中发出“啊，啊”的模糊声响，却不能说话。
青年更加放了心，道：“有一件事，我藏在心里很久啦。心里实在憋得难受，又不敢和别人说，就常常半夜睡不着。睡不着，就起来对着自己的影子说，可又怕被别人听见……今天我终于找到了一个安全的地方，可以把我的秘密说出来啦……”说到这里，青年机警地四下张望。
“啊，啊……”乞丐转过头来，一脸的专注。
青年幽幽叹了口气，道：“两年前，我和师父一起上京，为师父的好友胡员外贺寿。寿筵中间我和师妹拌了几句嘴，闹得不欢而散。我心里，我心里……”青年说到此处，眼里流露出深深的懊悔，“我心里其实是多么喜欢她啊，可她一直对我不冷不热。我一赌气，喝了很多酒，很多很多……”青年突然顿了顿，看了一眼面前那张污秽不堪的脸。那张脸上是难以抑制的好奇，嘴里发出“呜呜啊啊”的声音，听来十分喜悦。
“是了，这样一个傻子，又能明白什么呢？不过是觉得好玩罢了。”青年宽了宽心，又道：“那天很晚了，我喝得酩酊大醉，不知怎地就闯入了一个彩烛高照香气四溢的房间，烛光中我看到一张俏丽的脸庞，不是师妹又是谁？我当时就走过去，抱住她，谁知她竟然大叫起来……”
乞丐听到此处，双手兴奋地乱动，喉咙发出刺耳的声音，青年知道，那又是他在傻笑了。
“我当时就急了，这是在别人家里，被主人发现了，师父的脸面往那搁？师妹怎么能这么害我！我一用力，就卡住了她的脖子，低声叫她不要喊。幸亏当时很晚了，一时间没人来。我舒了一口气，忽然觉得手中扼着的脖颈冰凉。低头一看，师妹脸色苍白，已然没了气息！我登时脑子清醒了，定神一看，原来……原来被我亲手扼死的竟是胡员外的女儿！”
乞丐听到此处，也吓得脸色惨白，枯瘦的手在自己的颈部乱抓乱挠，仿佛那只手是扼在自己喉咙一般。
青年看着他，不屑地笑了笑，“真是傻子。”
“我当时怕极了，胡员外发现了，定然要我偿命，师妹若知道了，定然会更加瞧不起我……我越想越怕，干脆把心一横，把胡小姐的尸体偷偷投入了荷花池里，然后若无其事地回房……胡员外发现爱女失踪，到处寻找，后来池水发臭，他们还是发现了尸体，并且报了官。负责缉拿凶犯的是京城名捕铁衣，那时我已和师父师妹离开京城。我本以为能够瞒过去，可铁捕头还是发现了胡小姐被人扼死然后投尸的真相。幸而我没有用本门的武功，铁捕头可以确定是我，却没有证据，这件案子便成了悬案。两年了，没有一天晚上我不梦到这件事，胡小姐脸色惨白，吐着舌头，张牙舞爪地向我扑来……”青年说到此处，额上不禁沁出了细汗，“没有一天我不在受折磨，可是我又能怎么办，我不想死啊……我随师父躲避仇家，辗转到了此地，以为在这个极北苦寒之地荒僻的小城能够安心度日，哪里想到……”青年说到此处，眼中竟有泪珠滑落。
突然一只肮脏的手伸了过来，轻轻抚摸他的脸颊，青年吃了一惊。那乞丐嘴中发出“呜呜”的声音，似乎在表示同情，又似乎是想要叹息。
“多谢。”青年移开了他的手，仰头望着屋顶，叹道：“说出来，心里好受多了。”
“呼——”一阵狂风撞开了破门，卷入大团大团的雪片，扑到两人的脸上，犹如千刀万剑一齐割来。
乞丐似乎被雪片打得很疼，发出“吱吱哇哇”的乱叫，一把将青年拉过，藏在神龛后，示意他不要出声。
青年只觉得刚才被乞丐抓住手臂时，他手上的力道大得惊人。

“呼——”又是一阵狂风扑来，一个身材魁伟的老汉踏入，竟是半点声息也无。
“贼乞丐！让老夫好找！”
乞丐的嘴角露出一丝冷笑。
神龛后的青年吃了一惊：怎么这声音恁地熟悉？
“后面藏着的，滚出来！”老汉脸一沉，一声大喝，震得屋顶的雪片簌簌落下。身形一晃，已然掠到神龛前，一只左手臂瞬间暴长了三寸，向神龛后面抓去。
“呼”地一声，一物挟风飞至，老汉左腕上一麻，左臂立刻闪电般缩回，右掌却已顺手挥出。
只听得呼呼风响，一根烧红了的木条向乞丐疾速冲去，忽地在半空中受到另一股力量的拦阻，伴着“咔咔”几声，刹那间裂成碎片纷纷坠落。
青年正张大了嘴巴，忽觉背心被人牢牢抓住，一把提起，身子早已顺势被一股强大的劲力带起，冲破庙门飞出，耳边响起一声暴喝：“快逃！”落到十丈余外的雪地上时，他竟是毫发无伤。
“刚才，刚才是？”青年这一惊着实不小，