“你知道吗？江村有个叫月亮坡的地方，星星说着说着话，高兴了就会落下。”
端着小钵的孩子在我身边绕来绕去地说。这是东晋末年，桃花巷的姐妹相依为命。我就是在那个时候被邀请到江村，开始了我椭圆形的旅行。桃花姐妹应就是邀请我的人吧，我隐约记得但并不太真切。我在这个不大的村里绕行，一直有一种很奇妙的想法——我原本就属于这里。只是桃花巷里没有我的房子，而村头的酒肆也未曾藏有我深好的酒。
于是，我还是把袋里的钱分给了孩子一些，他再次肯定地看着我，“先生，你定要去月亮坡看看，星星高兴了就会落下来。”与我同桌的桃花姐妹摇摇头相视一笑，哄着孩子说边上玩去，接着姐姐羞赧地和我说，“江村里唯一一个据说看见过月亮坡上星星落下的人。平时见他惯了，谁也不曾拦着这小儿胡言。”
终于还是没有选择那条路，高官大马，雕花门窗，市井间的嘈杂完全可以置之不理，官爵权势有理由让我变得气定神闲。可我却不行。一天深夜，我梦到所有的官道下起雪来，城内失火，城墙在身后如累木般纷塌，惊慌之间我抱紧迎面而来的一棵树，树身轻颤，仿若低语。霎那间天地都宁静下来，我能闻到松脂的味道，乡间，村舍，河塘……这些影像在梦里交迭而过，醒来时已是三天之后，父母亲与家丁忙做一团，而我竟然喃喃痴语，再也不曾说出完整清晰的话来。
可你定是要相信的，我的心里明亮得很，又过了三天，我就离家出发了。之前的那个晌午，母亲神神秘秘地与丁媒婆一起打量那个长得还算秀气的姑娘，偶尔瞥见的我明白了一切。冲喜没有办成，那姑娘自然内心欢喜。我也是一样，内心欢喜地出了门，我太知道自己该去哪里了，有乡间村舍与河塘的地方，最近的便是这里——江村。
由此，你该能看出，有关于“月亮坡”的传说，我是多么的深信不疑。因为那个梦，所有的不确定都已经成为金子一样笃定的类似于信仰一样的东西。对于貌似的“胡言”，我大抵都是相信的。比如在江村的几天，我就发现过河里的游鱼都是规则排列的，再比如松针与落雪之间的切合高出一切万物彼此间的紧密。这些是不可说的秘密，若我说与桃花姐妹听，定会被认作疯子，她们也再无友善待我的可能。那个端着小钵讨钱的孩子纯真的面色在我看来绝无欺瞒的一丝可能。这个世界存在着最浩瀚的真理，而拥有真理的往往都只是孩童，当然，还有我。这个也不能说。
我知道江村的尽头就有个不大的土坡，因为四周空旷便显得异常突兀。我每次在白天经过，都在那里站一会儿，并且一直把自己留在那里，直到深夜。在整个黄昏直到夜晚的时间，我的心里都是有关江村的诗，就像村里的河水一直向前流淌而就是流不出江村一样，我的诗歌也是一样，在心里翻滚，甚至都滚烫了起来，却依旧无法吟出。诗的尽头就是我的房子，绿瓦红墙，像江村一样安逸。我在里面种植神农的百草，再用伏羲的石针缝补渔网，丰收的夜晚，赤脚的女子会面色美好地出来陪我，我不说话她们就也不说话。雨季跟随星星而来，窗下的野草轻轻摇晃。
生命于我究竟是什么呢？我失去了一个故事，却在同时为自己赢得了无数。桃花姐妹每每见我就轻叹，说你真的信了。我看看她们，心里说，那本就是真的，你们若能也知道，就好了。
长长的月光之路自月亮坡上泻下，渐渐地铺到远方就一点点地消融了。自然的声响在这个时候全都醒着。星星的言语我也能听见，它们说着笑着，每当这个时候，我就会幸福地睡着，直到第二天的光线拥堵在我的周围把我叫醒。我没有看到星星在月亮坡落下。燧人钻火，然后有了我们手提灯笼照亮夜晚，而我相信也正是因为星星总在月亮坡上聚集，所以才有了我在等待中安然的熟睡。
那个讨饭的孩子我也再没见过。听桃花姐妹说，应是得了贵人扶持，科举及第进了城。我在我的江村居住，一日复一日。没有语言的日子，满腹诗歌。风与纸张一样的脆弱轻薄，可树木与泥土一样厚重绵延，直到老去。
掐指一算，一生做得的事情也没有几桩——救了一个女子的终身，信了一个孩童的话，并且一天天无比虔诚而宁静地，等待了月亮坡的传说。
2008年6月27日