去东方(1):过河南
一上车,心里就觉得空落落的,眼睛发酸打瞌睡,人蔫蔫的无精打采。我的“出行忧郁症”发作了。但凡出趟远门,老早便开始发愁熬煎。现在平安归来,才好说出之前的惶恐和担忧——怕出车祸,怕食物中毒,怕遇到地震坍塌
一上车,心里就觉得空落落的,眼睛发酸打瞌睡,人蔫蔫的无精打采。我的“出行忧郁症”发作了。但凡出趟远门,老早便开始发愁熬煎。现在平安归来,才好说出之前的惶恐和担忧——怕出车祸,怕食物中毒,怕遇到地震坍塌洪水,怕遇到恐怖袭击,怕有去无回,说到底,怕死。自己怕死不算,还揪心同行人的安全。在金丝峡服务区,小峰吃着碗大的馍说:吃最后一个馍了。我和勤都惊了一下,赶紧制止。其实他的意思是到了南方要顿顿吃米了,我则担心一语成谶。
出发前,强子和小峰说要洗洗头理理发,我说不好,修饰打扮、一步三回头、顶住诸多事宜是出门大忌,顶好随随便便,邋里邋遢,就像忽然想起,丢下手头活计,拍拍土,去镇上赶个集。
涛涛心细,临上车,递给我两根系了红布条儿的桃木棍儿,他说带在身上挡挡晦气。回来换洗衣服时翻出来,红布条已经捻成了细绳儿,我却记不得什么时候搓捻过它。黄山壁立千仞,最是险峻,一失足便尸骨无存,但那时只顾得心惊肉跳,照片也不敢拍,哪里腾得出手弄它,但我一直在为假象的灾难寻求神灵的庇佑和心神的慰藉。
按计划,第一站歇在合肥,一千多公里路,十三个小时,人困马乏,饥肠辘辘,这是后话,在安徽另有表述。
出了西安城,长空浩远,草木青秀,景色怡人,但并不出乎意料,我找不到陌生和新鲜,雷同的蓝天白云,雷同的高速公路,雷同的山地丘陵平原庄稼花草和树木,路旁花盛的栾树,我家湖畔也有。不过区别也在,河南高速不限速,车也不多,由着性子撒欢儿的跑,小峰说最过瘾。
车过河南,我多少有些迷惘。
八十多年前,我爷一副挑担,担着全家,从河南逃到陕西,在旬邑,卖了我老姨,到了宜君,拿六岁的大姑换了五斗玉米救命。我姑父家是地主,是只有一孔土窑和几亩玉米地的名誉地主,残破的石雕门楼依稀想见当年的殷实。因为买有童养媳,我姑父家解放后捞了个地主成分,地少,又没雇过佣长工,我姑父他大绰号石木囊,是个少言寡语的勤快人,记得他的人说,老汉从早到晚都在地里做活,活儿紧了,饭送到地里。在地主前面加了个定语——破产地主,也算是创新吧。
我一家人在花石崖落了户,山脚下挖孔土窑栖身。我爷就埋在河对岸的山峁上,三十来岁,被国民党兵枪杀,没有罪名,偶然巧遇,碰巧那天兵们心情糟糕,我爷又不屈膝讨饶,便拿手无寸铁赶集归来的爷爷当了靶子。从河南逃难,难却在异乡的山梁小路上等他。这是我爷的命,认不认都与他无关。
之前对家史不感兴趣,父亲生前也不多提,他那时年幼,记得的也不多,偶然说起时我也不大用心听,更不往心里去。许多事我都不明白:既然爷爷带着全家逃过来,为什么太爷也埋在庙梁上?祖籍究竟河南哪里?是不是车刚刚经过的信阳,产毛尖的地方,是不是镇平、商城,抑或是南阳。这片辽阔的大平原上,曾经有一小块,我先人在此躬耕垄亩,背负重厄。历史,像黑白默片一样,裹挟着硝烟、饥馑,裹挟着蝼蚁似的褴褛艰辛的民众,走远了。
血脉源远,然难抵光阴流水稀释冲淡。我曾经笑骂过河南人,“河南蛋,烧瓦罐,瓦罐烧了一行行,稀屎拉了一裤裆。”那时我还小,但却知道自己也是河南人,但我的河南人跟他们有天壤之别,他们的父兄是头戴矿灯、掘进、回采、拿工资的工人阶级,吃白馍,围拉毛围巾,用搪瓷缸子喝烧开的水。我是农民,我的家人面朝黄土背朝天,一身尘土,贫穷蠢鲁,少见多怪。所以我在河南堆里说我是河南人无异于攀龙附凤阿谀奉承。就做我的“此地猴”,就说地道的秦腔,拿水瓢猛饮凉水,吃咸菜洋芋糊汤,睡豆秆烧的热炕。
到南阳之后,我不再想我先人的前尘往事,这本就是臆想,想象中,我爷、我老爷、我老爷的老爷都和我父亲都不像,我父亲是陕西人,有着秦人的大方厚道和宽容。我也是陕西人,爱吃陕西套餐——凉皮饸络肉夹馍,如果还能多选,再加一瓶冰峰。
透过车窗,我在南阳的田野上搜寻灿烂的月季树。
聪明的南阳人将丛生的月季花嫁接在粗大的蔷薇树干上,花开满树,如是锦盖,甚是夺目。于是辗转要了孙姓花卉经销商的电话,他在电话那头讲着压弯树干似的河南方言——说河南话是要歪了脖子的,说吴侬软语要频繁灵巧的移动下巴的,东北话则是鲠直脖子。没有为什么。
姓孙的说,树的质量没有问题,但他们只负责送货到西安。从南阳到西安四小时车程,(其实是五个小时,还是新越野车)我们需要在西安接货,然后分秒不能耽搁的运回。这两装两卸三折腾,都在火炉似的中原大地上,树木受症,影不影响成活率他不管。于是听取别人忠告:节令已晚,等南山试栽的二十棵生长和越冬情况再定。我一直拒绝河南产品,这次,仍然忧虑。因为资金延迟,今年,花朵依然未开咱家,但心里一直一直惦记这事。
一望无际的玉米地,在河南的天空下、南阳的土地上茁壮生长。如果没有战争和饥荒,我也许会在某一块地里劳作,操着一口压弯树干的河南话,吃玉米面糊糊和芝麻酱。
除过一块粉色的紫薇花田之外,我没看到我想要的月季花。服务区里开着几株,也是新栽的,稀稀疏疏几朵,不成气候。南阳,因为月季花与我相熟。我猜我或许是南阳人呢,无与伦比的痴迷花草。
路远,建议除司机之外,其余人均可脱鞋、去袜、裸足——趁出发不久,鞋里尚未沤出脚臭。光脚是解乏的好法子,值得向坐长途车的推广。你想象拧开水龙头,让水汤汤流淌。
没走出河南,天已经黑下来,看看时间,不过七点多一点。车灯亮开,蛾子蚊虫大雪一样密集的飞扑过来。跑一段路,要停下来擦拭挡风玻璃上的残骸。强子说像眼睫毛上沾了东西一样让人不爽。他还说,如果碰死飞蛾也算车祸的话,现在一分钟就出了几千起车祸,数不清有多少虫虫撞成一包渣了。我赶紧让他闭嘴,不许提车祸的话。
遗骸以粉末状固态或者粘稠状液体糊满了车头,一层朦朦灰绿,罹难者粉身碎骨,模糊一片,完全不见原有的结构和模样,这些可怜的生命,死于巧合,和我爷不同,它们是飞蛾扑灯,我爷是火烧飞蛾,火想烧死飞蛾,飞蛾是逃不掉的。
第三天到达目的地常州,它们才被冲洗干净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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