无情照花

无情照花

清风峻节杂文2025-08-29 21:56:20
胡兰成是民国世界的隔水拈花人。他的袅袅和清软,只在女人和文字里,别处一点都不显,女人和文字是水,他无法亲自在水中,却又知道水的胜境,然而巴山秋幕几重远,他隔着那水,婉约地递过眼光来,试图绕过那山宏伟的
胡兰成是民国世界的隔水拈花人。他的袅袅和清软,只在女人和文字里,别处一点都不显,女人和文字是水,他无法亲自在水中,却又知道水的胜境,然而巴山秋幕几重远,他隔着那水,婉约地递过眼光来,试图绕过那山宏伟的纹路。

因此我在他的书里,明明看到一种压力:他的柔媚是确定的,偶尔透出些清嘉来,随即汩没了,淹死在熟软的笔里。因为清嘉并不是他的本性,他的本性甚至无处可寻,是这样的没有骨头且伸展性极好,乃至你看到他的一个念头和一段话,已经知道自己被绕过了千山万水,来处早被他死死掩藏。可见他是真真切切知道自己弱点的,这就是他加诸自己的压力,也算一种识见的才气。虽然我们读者之辈不见他真面目究竟为何,但孟子有曰“吾养浩然之气”,总可直觉地感到胡兰成决无“养浩然之气”之力量,一定是墙上之草,无论在为文还是为人上,可以鄙视他的伪真,但又佩服他实在伪得真。即使是墙上草罢,也是一株懂得使用花色的草,不是真花,妆得过许多真花。

妆过了许多真花,就是他的厉害处了,但这也需要很厉害的运气来帮忙。据我看,今生今世本来是一本平淡的书,正如有人说,这本书其实写了很多东西,比如童年啦,各色女人啦,各色都分得很平均,然而振聋发聩的只有三个字“张爱玲”。张爱玲一出,其余尽皆失色了。失去这个焦点,今生今世就只是一部风月的精致流水,在文路上开着小而晶莹的花,偶尔博人顾盼,但不到惊世的程度,也到不了如今的知名,因为这知名,大抵是靠着张而来的,多数人把它当作张爱玲一个侧面而不俗的“他传”。毕竟胡兰成这支笔,功夫是不错的。

张之与胡的比较,有人称“胡才气大过张”,我觉得这是一棒打杀式的谬论。正如“尔曹身与名俱灭,不废江湖万古流”,不谈学问与考证的功夫,张爱玲文学之自成体系、之不依靠他人,是胡做不到的,胡尽管文采斐然,但他在文学的体系上始终散乱,没有一个焦点。诚然,我知道他有过《中国文学史话》,《中国礼乐》,《自然学》这类纯学术的作品,但和文学是不同的,描摹世情若无独到之处,学问考证再精深也无补。张超然于胡的地方,就是她的天才透辟,即使对于上海的小生活,她也将见出世间的通达处,才华之所以为才华,在于它从水珠里见到大海。文人不乏精深之人,却很乏透辟之人,胡兰成有才气,但决不是这种透辟的、创造世情人学的艺术家。他有过这样的一部作品没有?无。然而他的才气也不小,比如他是个有识见的人,能认识自己,认识张爱玲。多年以后在日本,即使写出了山河岁月,以为自己已经超越张爱玲了,看到张的新书,突然还是觉得不及,并且承认。这就是他的真正才华,不要再纠缠于他那些精致的小句子吧!所以为何世人多说胡是张的解人呢?真真是解人,虽然“民国女子”这一章,张爱玲看了说,有太多奇怪的缠夹!然而,缠夹中更有光芒,其中有世间夫妇慕爱的欣喜,有比斗的意气,有赏“花”的乐趣,有解读张爱玲的感性直觉,有懂她的真知灼见,不同于粉丝读者的盲目推崇,说句粗话,胡兰成的“马屁”都是直接拍在马屁股上,非在马蹄上也。就是这一个男人,才“让她变得很低很低,低到尘埃里”,美的花儿,是肯为蜜蜂折腰的。黛玉说过“黄金万两易得,知音一个都难求”,如今有了知音,为何不肯低下去?黛玉有了宝玉这一个知音,任他怎么“混世魔王,不肖孽障,无能第一”,都是肯倾心低头的……不要计较她的那些小性子,那只是情人间的小把戏!

如果《今生今世》失却张爱玲这个民国女子,则失却了花心,不过是一个文笔不俗的小自传而已。自传,如果不是写到如高尔基的《我的童年》或者卢梭的《忏悔录》那般针刺大世界,思想上升到观照世界的一个高度,仅仅有袅娜自恋自怜之态,观众是没有大兴趣的。何况这些自怜自恋,又并无大的道理,无非左伤花,右伤风,既观照不到时事,又上升不到哲学,情爱只堕为情爱,那是拉上窗帘自己躺在屋里欣赏的东西。叶嘉莹评论陆机潘岳等人说,他们的诗歌固然是披锦漓采,锦绣过之,然而总是缺乏感发的力量,这虽然和魏晋时以思力写诗的风气有关,却更和本人的风骨相关,据说潘岳此人很是趋炎附势,每见贾谧出行,常常望尘而拜,让人看了十分不耻。所以千载下来,我们只记住潘安之貌,如花似玉,诚美男子也……他的诗歌和文章,如果不是研究文学史的,估计老百姓连一个字都不知道。美貌是不为风骨所误的,所以名妓总是流芳百世,而并非只是李香君这样肯却阮大铖之奁的正义美女才能传世。

胡兰成之不能叫人感发,并不是因为他“永结无情游,相期邈云汉”,真是这样,倒能感发了,今生今世的意义又有不同。他实在没有达到这个高度。并不是因为他的识见突然低了,我觉得,他还是在遮掩,遮掩多了,骗过了自己,便欣赏起来,真的有如谪仙之飘飘然了。才子混世,没有高情,却有多情,多情和滥情只是一步之遥,多情滥情和无情,又只有一步之遥。胡兰成站在这几根危险的钢丝上,几乎要抵足。从张爱玲到一枝,我们看到的是,那些女子纷纷扑来,似乎胡兰成只要作出一个欢迎的姿态,她们个个都低到尘土里去。只有一个曾无限低头的突然直起来,与之决绝了,那还是张爱玲。

“她而且第一次作了这样的责问:‘你与我结婚时,婚帖上写现世安稳,你不给我安稳?’”胡兰成并不是不能察觉到张会这样责问,茶壶固然可以配四个茶杯,但不是所有女人都甘心为茶杯,茶壶表面多情,实则无情,他最爱的还是自己,不肯为爱人的一点高兴而牺牲自己的高兴。但是张爱玲这样一问时,却把我的注意力都吸引到她身上,反倒不关心胡兰成将如何反应了。因为张这样一个水银般剔透毒冽的女子,情怀中沉着无数漠然和冰凉、天真和稚气、早熟和厌世、又怎么能说出希求安慰的心意?她说了,代表着内心里还是藏着一个快乐小女人,她希望在自己看破的万种世相里,自己仍有独特的运气,可以获得一个白发千古的爱情。这使张变成一个多么可爱的小女子,她平凡,希望救助,希望安稳。我可真是喜欢。

胡兰成对此可没有丝毫办法,他力求每个女子的戏份都平均,可我偏偏只注意风华绝代的张爱玲。他也没法儿和我这种读者来理论,呵呵。

胡兰成到底是个什么样的人呢?“民国女子”这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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