清晨起来，窗外有雨，风起时胳膊凉意阵阵，指尖轻轻滑过光洁的脖子，忽儿想起箱底珍藏着一条水蓝色长围巾。
纯手工编织，蓝底白梅花图案，柔软细滑的羊毛，摸起来手感质地特好。
一种久违了的感动，如流水点点浸软指尖缓缓渗入心间。对着圆镜，高昂起头，十指将围巾一圈一圈地缠上脖子，闭上眼，细细享受起那份被包裹起来的暖意。
许多年前，母亲说，女人一生中一定要亲手为自己心爱的人做一件东西。哪怕只是一条简单的围巾。当时我笑笑走开，因为年少不经事。
在儿时模糊的片断里，总能忆起那些凛冽的寒冬。
白花花的雪，缠缠绵绵地下。明晃晃的雪光透过大红福字的窗户，透过三四块亮瓦的屋顶，泼在我沉沉入梦的脸庞。粗木床上，我时而平躺，时而翻转，常于深夜迷迷糊糊地被一汪黄澄澄的光耀醒。慈祥的母亲总是守着那盏油乎乎的灯，静心静气地绞线、编织毛衣。从她嘴边，呵出长长串串的热气丝丝萦绕在屋顶。我常被这样的夜迷惑不已，犹似梦境。母亲的坐姿像一尊变幻无穷的千手观音，眉心一笑一拧，额头一低一起，伴着四周缭绕的彩云开在我眼里和心里。直到看得疲乏，起了困意，裹起那床老式的蓝底印花棉被翻身睡去，我微笑在多姿多彩的梦里，卷来卷去又到天明。
印象中父亲是个少言寡语的农家汉子，一天到晚地忙活，除了田地庄稼，就是猪牛羊棚。父母的话题永远都是天气冷暖、阴晴变化、牲口草料够不够用、猪娃几时出栏……粗粗壮壮的汉子，无论说话抑或做事，都让我感觉到一股硬梆梆的坚定。
锄地、劈柴、吆喝老水牛，那些声响如同被扩音器扭到最大化，铁铮铮地响在耳膜里，震得心脏儿扑扑跳。自小到大，我从不曾听他和声细气地说过半句话。即使生病，男儿本色也依然不改，要么沉默无语，要么睁着血红的双眼直愣愣地巴望蓝天。而母亲却不同。田里地上、洗衣做饭，伺候他端茶倒水、洗脚搓背。来来去去，忙忙碌碌中，笑容始终浮现。那时父亲应该是幸福的吧，伴着温柔贤惠的女人，有一个和乐融融的小家庭。
记那年冬天，在粮食紧缺的境况下，父亲嚷嚷着出门赚大钱。去黑龙江，一个冰雪覆盖的城市。母亲早早地准备了两箱厚实的毛衣，从外到内、从胳膊到腿，上上下下置备得整整齐齐。雪花纷飞中，父亲挑着两大箱行李，跨着大步噌噌往前走，母亲在后头疯狂大跑，跑到村头光秃的枣树下，迎着风雪，翘首以待。直到天黑，才悲悲戚戚地往回走。
我看见母亲悲伤的脸和含泪的眼，在我面前，它们就像风中两颗晶莹欲滴的水晶，亮汪汪地、饱含深情地注视你，直教你不忍心。我不知道父亲究竟带着怎样的心情别离自己最心爱的女人，那么粗壮的汉子，即使在离别最后一刻都未曾有过任何不舍。或者即便是有，也终会稍纵即逝、一笑而过。因为他的个性实在不适合缠缠绵绵的吻别，所以如此干脆果断。无论我有多少个理由替父亲解释并为之澄清，都不如他的深情表白来得最直接爽快。那个深夜，父亲挑着两大箱沉甸甸的行李，顶着风雪，站在门口大喊着母亲小名。一遍遍的声音，锵镪有力，充足有劲，如夜里炸开的一挂鞭炮，教我心里震撼不已。
母亲眼里扑闪着泪花，卷起一条围巾去开门。
我偷偷跟过去，父亲挑着担子站在明晃晃的雪地里，咧开嘴呵呵大笑，母亲轻轻叹口气一把扯下脖子的长围巾，甩在父亲白花花的头顶和肩膀上，嘴里呜呜哇哇地嗔骂。雪洋洋洒洒地落了一地，朵朵似花瓣扑在她头顶。那是整个冬天里最迷人的风景。趴在门边的我，鼻孔里仿佛溢满了雪花的幽幽香气。父亲最终哪儿都没去，虽然他从不说原因，但我知道，他舍不得母亲，舍不得这个小家庭。母亲是幸福的吧，一双勤劳之手为他织就了一生的幸福。那些长长短短、粗粗细细的毛料，把他由里到外包裹得严严实实、暖暖和和。连同他们的爱。
有一段时间，死缠着母亲学毛线编织。一排简单的平针，到我手里，却像从泥土里趴出来的蚯蚓，弯弯曲曲。于是抱怨、赌气，索性丢下那团乱糟糟的毛线。母亲笑嗔，你不用心，怎能织得好。
原来，织一件普普通通的围巾也需要用心。
那时的我一定不曾用过心，顶多也就抱着欲欲一试的欣喜吧。难怪母亲说我年轻粗心，不适合针线活计。
母亲手巧心细，编织的东西鲜活生气。五颜六色的围巾，棱角多变的格子，细长齐整的缀子，条条块块，经纬交错，花样繁多。柔软的毛衣，光领口便能让人心喜不已，圆形、心形、三角形，形形有色、样样好看。喜欢这些毛线编织物，穿着、戴着、围着、裹着，人只要有手有脚，便没有覆盖不到的地方。
最爱那条淡蓝的长围巾。每到寒冬，它便缠上我的脖，爬山过坡，一路走着飘着。山路条条，羊肠弯弯，寒风呼呼地吹，围巾飘飘地走。浅浅的淡蓝舞在银妆素裹的村落，带过风雪，又带来暖意融融的钦羡。那一抹淡蓝横过眼帘，定格成我人生中最美丽的风景。
很多次上学路上，就那样一个人双手插进毛衣口袋，昂着头向前走。从家门到校门，手始终都是热哄哄的。更多时，摊开拳头，掌心沁出一层细细的汗。心在瞬间赫然明白，原来在这条并不远的路程，我的手始终握着，茫茫中像要抓住某件东西。那一定是生命里很重要的东西，不然，为何一路不曾松手？
母亲实在平凡，没有美丽容颜、满腹诗词，却用一团团圆圆鼓鼓的毛线缠住了那位铁汉的心，一生一世、无怨无悔。母亲是骄傲的吧，一双柔弱之手操持着所有。屋里屋外，上上下下之间倾注了多少心血，融入了多少心愿。千万根毛线，织进去的是厚厚密密的心愿，织出来的是她今生今世，绵绵无尽的幸福。
我想着，若有一天，等我长大，等我出嫁，一定不忘带走那条围巾。
后来我真的走了，不仅带走生命中的浅浅淡蓝，也带走了母亲的霜霜白发。
也许有那一天，我也会为了一个人而放下所有，甘心情愿地为他编织。只是，走走停停、寻寻觅觅，好多年过去却一直找不到属于自己一生的归航。我想是否天命注定我要孤单地行走天涯，行走一生？然而就在那个冬天，黄昏的月台，隔着拥挤的人群我看见他身着单薄的制服站在风中瑟瑟发抖，心里茫茫然涌出一股深深的自责和后悔。我后悔，后悔当初没好好练习织一件简单的毛衣。
那么清瘦的人儿，六天里跟着车子天南地北的跑，从炎热的南方冲进寒冷的北方，这个